“天下之言性”是《孟子》中重要的一章,但向來被認為難解,歷史上學者的解讀也往往大相徑庭。此章難解,就在于以“故”釋“性”,認為“天下之言性者,故而已矣”。而天下之人如此言之性,不論是孟子接受還是反對,反過來對于理解孟子的人性論都有著重要意義,則是毫無疑問的。然而近代以來,孟子研究雖然一直備受關注,論文、專著汗牛充棟,卻罕見利用此章討論孟子人性論者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,究其原因,就在于此章的主旨難以把握,學者無奈只好忍痛割愛。大約十余年前,我在研究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時,注意到《性自命出》中有一段討論“故”與“性”的文字,于是突發靈感:是否可以結合《性自命出》來討論《孟子》“天下之言性”章呢?經過反復思考,最終寫成《竹簡〈性自命出〉與〈孟子〉“天下之言性”章》一文。正好清華大學與臺灣輔仁大學聯合舉辦一個出土文獻的會議,于是我就在會議上宣讀了這篇論文,時間應該是在2002年上半年。沒有想到的是,我的發言在會場上竟引起激烈爭論,有學者稱贊我利用竹簡釋孟,很有新意,但幾位研究古文字的學者則對文中“故”字的釋讀,提出異議。當時裘錫圭先生也在場,但并沒有發言,只是靜靜地聽完了大家的討論。不久裘錫圭先生寫出了《由郭店簡〈性自命出〉的“室性者故也”說到〈孟子〉的“天下之言性也”章》一文,在2003年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古文字會議上做了宣讀。裘先生首先肯定我聯系《性自命出》解讀《孟子》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想法,很有見地,認為我將“故”釋為“有意識、有目的的行為”,非常正確,但又指出我論述中的一些不嚴謹之處。同時利用其深厚的文字學功底,對“故”字的各種用法做了詳盡考察。讀裘文后,使我打開眼界,想不到一個小小的“故”字,竟然蘊含著這么深的學問。我特別愿意向讀者尤其是研究哲學史、思想史的學者推薦這篇文章,從中我們不僅可以了解裘先生的治學風格,同時可以得到很好文字訓詁的訓練。本來拙文完成后,由于受到學者的質疑,我只好將其放置一邊,甚至一度想到要放棄。讀裘先生文章后,重新燃起我研究、探索的熱情,于是我撿起舊文,對“故”與“性”再次做出考察和思考,發現裘先生雖然對“故”字做了詳盡考釋,但卻遺漏了“故”積習、習慣的含義?!蹲印ご鍔罰骸拔嶸諏甓燦諏?,故也;長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?!閉飫锏摹骯省本褪親骰?、習慣講,而“故”的這一層含義,才是《孟子》的本意所在?!疤煜輪孕哉?,故而已矣”是說,天下人所說的性,不過是積習、習慣而已。這是孟子對當時人們觀點的概括,而孟子主張,“故者以利為本”,積習、習慣的培養需要順從人的本性為根本。而人的本性在孟子看來,就是四端之心,就是仁義禮智,這與孟子主張“順杞柳知性以為桮棬”,反對拔苗助長、一曝十寒的思想是一致的。所以孟子雖然主張性善,但并不反對后天的擴充、培養,關鍵是要“以利為本”。搞清了“故”字的含義和孟子所要表達的人性論思想,我對前一文又做了修訂和完善,并發表于《中國哲學史》2004年第4期,后收入《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》一書中。故我關于《孟子》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討論前后實際寫過兩稿,從初稿到正式發表則經過了兩年之久。 拙文發表后,我覺得此問題可以暫時告一段落,于是便轉向了其他問題的研究,但圍繞“天下之言性”的討論似乎并沒有結束,仍不斷有學者介入。2014年,在山東鄒城舉辦的孟子國際學術會議上,竟然有幾位學者的論文都是在討論這一問題,并且看法與我不同。不過我當時忙于會務,沒有做出回應。大約半年前,成都的周一飛先生告知,他在閱讀《孟子》時,發現我對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解讀與楊伯峻先生竟然大相徑庭,感到十分震驚,甚為不解。我說關于這個問題,學術界是有過爭論的,裘錫圭先生和我都發表過論文。于是一飛去網上檢索,并整理出一個詳細的目錄,這時我才知道,學術界討論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文章竟然已有十余篇之多,而且好像仍有不斷延續之勢。仔細閱讀這些文章后,我仍然相信自己的觀點,但在對“故”的訓釋上,又有一些新的想法?!疤煜輪孕浴閉率孜哺鞒魷忠淮巍骯省弊?,章首是:“天下之言性者,故而已矣?!閉履┦牽骸疤熘咭?,星辰之遠也,茍求其故,千歲之日至,可坐而致也?!閉飭礁觥骯省弊值暮逵Ω檬且恢祿蛑遼偈竅嗨頻?。前一個“故”我釋為積習、習慣,而后一個“故”一般認為是指星辰運行的規律,這樣兩個“故”字就沒有真正統一,多少留下了疑點和瑕疵。我現在的想法是,在古人那里,星辰的運行規律就是習慣,星辰周而復始的運行,不就是習慣嗎?所以兩個“故”字還是可以統一的。今年拙作《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》將由北師大出版社再版,我對“故”字的解釋又做了修訂,算是我最新的想法??悸塹窖Ы縹瞥鐾廖南子搿睹獻印貳疤煜輪孕浴閉亂延姓餉炊嗟奶致?,而且這些討論多少都與我有關,是由我的文章所引起,故我從已有的文章中選出十三篇,同時附上歷代學者關于該章的注釋或討論,一并結集出版。算是對以往討論的總結,同時也為今后繼續關注此問題的學者提供一份詳盡的資料。至于學者關于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不同看法和理解,本書所收入的林桂臻等人的文章,有詳細的概括和總結,這里就不再贅述了。 《孟子》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討論,還有兩件事印象頗深,寫出來與大家分享。我撰寫拙文時,注意到臺灣“中央研究院”的黃彰健先生曾寫過一篇《釋孟子“天下之言性也故而已矣”章》,收入其所著《經學理學文存》(1976年)中,這是我當時所知道的唯一一篇同類主題的文章。但我查遍了北京各大圖書館,均未找到黃著,國家圖書館中雖有該書的目錄,但卻找不到書了。正在遺憾和無奈之時,黃彰健先生受社科院歷史所之邀來北京訪問講學了。欣喜之中,我趕緊去向黃先生求助,黃先生說這次來訪專門帶了自己的著作,可以贈送給我。在黃先生所住的賓館中,我不僅拿到了尋找已久的黃著,還聽黃先生介紹,當年寫作該文,是因為看到傅斯年先生的《性命古訓辯證》,雖然將先秦典籍各種論性的文字搜羅殆盡,但卻恰恰遺漏了《孟子》“天下之言性”章,當時還是年輕學者的黃彰健去向傅斯年詢問,傅的解釋是:“這一章讀不懂,沒法討論?!庇謔腔葡壬暄?,寫出了《釋孟子“天下之言性也故而已矣”章》一文,釋“故”為“有所事,有所穿鑿”,認為該章是孟子批評楊朱“全性葆真”的自利思想,受到傅斯年先生的贊賞。雖然我對“天下之言性”章的理解與黃先生有很大的不同,但通過黃先生的介紹,使我了解到前輩學者為解讀該章所做的嘗試和努力。大概幾年前,黃彰健先生不幸去世,他的家人給我來過一封信,說正在編纂黃先生的紀念文集,問我能否寫一點紀念文字。通過這封信我才知道,黃先生看到過我的文章,并對家人提及過。只是我當時工作繁忙,科研壓力較大,與黃先生告別后,竟然一直沒有主動與他聯系,這讓我深感自責和不安。由于除了歷史所的一面之緣,我對黃先生了解甚少,對他主要的研究領域也不熟悉,所以幾次拿起筆,最終卻都無法成文。現在《出土文獻與〈孟子〉“天下之言性”章》要出版了,既然我是通過“天下之言性”章與黃先生結緣,那我就以此書來表達對黃先生的追思和懷念吧。 還有一件事也與黃著有關,清華會議不久,裘錫圭先生請他的學生沈培與我聯系,說想參考黃彰健先生的《經學理學文存》一書,但問了圖書館和朋友,均借不到,因為看到我的文章中引用過,問我是否有該書,或告知哪里可以借閱到?我聽后內心一陣苦笑,知道裘先生也像我一樣滿北京城去借黃先生的著作了,只不過我較為幸運,從黃先生那里討得一本。于是我按照沈培告知的地址,將書寄給了裘先生。過了一段時間,裘先生將書寄還給我,同時附了一封短信,可惜我沒有養成保留書信的良好習慣,這封信后來不知扔到哪里,找不到了。裘錫圭先生是我敬佩的前輩學者,他的文章我每篇必讀,從中獲益良多。學界一般將李學勤、裘錫圭并稱,教育部2011協同創新項目一個古史研究獎項就是以他們二人命名的,反映了他們的地位和影響。在治學方法上,我受李學勤先生影響較多,以前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過;在治學風格上,我則更接近裘錫圭先生。裘先生的論文數量不多,但每一篇都扎實厚重,力透紙背,下足了功夫。現在由于考核體制的原因,一切都以數量取勝,使我們一些學者一味地求多、求快,忘記了學術的本質在于創新,在于質不在于量。在這種浮躁的學術環境中,不忘初心,嚴于自律當然很重要,而前輩學者為我們樹立的典范和榜樣,也會成為督促、激勵我們的一種要求和力量。所以當我們的年輕學者把持不住,有些迷失的時候,不妨回首看看裘錫圭等前輩學者的工作,或許更能明確自己應努力的目標和方向,從而多一份鎮定和堅守吧。(梁濤) 來源: 中華讀書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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